〈正義使者〉(二)

梁莉姿
Jan 7,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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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追求甚麼法律的制裁,我只要他死,沒有其他。女孩眼睛很大,深邃像個不見底洞。獲保釋後,她坐在的士上這樣告訴阿孝,冷靜淡定,彷彿幾小時前用剪刀刺傷繼父的不是她而是別人。阿孝不知從何說起,含含糊糊讓她別這麼說,又多補一句,即使這樣想,你也沒告訴警察吧?傻妹,要懂得保護自己啊。

那是他在機構第一年時發生的事。

剛入職半年,他被安排與一個老前輩共事,負責籌辦一些活動體驗予青少年,有時是當義工,有時是文化交流,有時是專題考察,旨在提升少年們的自我認知、培養領袖技巧、建立文化觸覺等。阿孝以為工作簡單,要知道他自小就是班上的模範生,當班長、風紀、社團及學生會幹事。對於與學生相處這回事,他相當自信。

(悲劇的生成往往源於想像與現實的落差,在阿孝的情況來說,他把「服從自己」與「平等溝通」弄混了。另一點被疏忽的是,他沒有意識自己因良好的家庭和教育環境而成長於一個黑白分明,有條不紊的泡泡內。)

譬如說早期他與一些學校合作,活動完結後,學生們分享想法,大多提到學習和家庭壓力大得喘不過氣來,甚至想過自我了結:「那時候只會不顧一切地覺得,任何方法都好,只要不用交作業就好。」幾個月後他的母校一個大二學妹,在某個平日午後靜靜從教學樓頂一躍而下,離開前不忘於該早上上載論文,電郵教授為自己未能上課感到抱歉,有條理、步履清晰、委婉有禮。

整個面書一片悲憫哀悼,阿孝滑極都滑不走。連Monica也在開會時特地提到,要關注學生們的精神健康,活動安排及同工與青少年相處上要多留意,說時特地瞄向他。

阿孝知道自己的壞紀錄尚未成功消除。

坦白說他不知道他們在難過甚麼,彷彿回到中三的物理課上無論如何投入專注,仍不能理解光線與角度挪移而衍生的方程式,像一道永遠鎖上的門,他進不去。於是他去了唸文科,大學幾年皆沒有住過宿舍、參加社團或到海外交流,只專心致志學習,最後一級榮譽畢業。他深信,取得好成績是大學生必須履行的責任。

因此當他開始工作後,遇到這些過早已無法適應制度;或被制度張口吞沒的孩子時,其反應是:吓,為甚麼?這麼容易就要去死了嗎?當他衝口而出時,老前輩已立馬大打眼色著他住口,同時想要說甚麼打圓場,但本來圍成小圈,正願意掀開內心分享的學生們何其敏感,一個女孩怔怔流下淚;其他學生即如海蚌般迅即合上嘴與硬殼,再也不講話了。

學校教師直接向機構投訴,在問卷上也給他極差評價。

這是極大挫敗。

「你個心不夠軟。」有一次老前輩跟他外勤完去吃飯,飯後老前輩都會到後巷抽煙,阿孝在店內等。那天卻叫上他一起,阿孝在旁不知所措,想辦法打開話匣子,便勸前輩少抽一點。對方輕輕一笑:「你這性格,怎麼來了這裡,應該去教書。不過或許其實也很適合這裡,哈。」

阿孝當然聽不懂「性格」所指,接道:「我喜歡跟青少年相處,其實教書也不錯,但好辛苦。而且一人對幾十人,不夠深入,我想多了解他們。」

「但你個心不夠軟。」前輩把煙蒂丟到地上踏熄:「你太驕傲,很多事情都會看不見。但說了你也不會明,有時候試吓聽咗先,唔係judge咗先。」

那時阿孝以為前輩的意思是,他心腸不夠軟。

寒假時,他和前輩負責籌劃一個五日四夜的冬令營,參加對象是一群半輟學狀態的高中生,由各間學校推薦人選,那次宿營的主題是「勇敢面向自己」,另有兩名輔導員和社工隨團,進行各種認識自我的活動。到了晚上,他們在營地燒起了一個營火,山上很靜,只有蟲鳴和「劈哩啪啦」的木枝爆裂聲。導師給每人派發一張信紙,要他們乘著火光寫一封信給十年後的自己。「信會由我保管,會寄出喔 — — 如果一切不變的話。」她吐了吐舌。

起初大家不太進入狀態,有人說笑問能否畫畫,就畫「Miss的靚樣」;有人問寫髒話的話會否被罰,導師說,或許想想你們的過去,你們覺得過去有甚麼事造就了現在的你;現在的你又在經歷甚麼,可能會影響未來的自己?有沒有一些耿耿於懷的事絆住你們的腳步,有沒有一些深刻的傷口總是癒合不了,試試寫出來,試試想,這樣的自己是可被自己原諒的。

笑鬧聲漸止,阿孝也獲分一張,寫了些字。開始聽到抽鼻子、哽咽聲響,竟有少女邊寫邊哭。導師走去抱著她,說辛苦了,沒事了,你做得很好,你想不想說出來,分享會讓你好過一點嗎,但不說也沒問題。(這些話語與技巧後來盡數被阿孝收於囊中應用。)少女喝了幾口水,定下來,用顫抖的聲音講了自己家裡的事,中途好幾次被淚水和情緒淹沒,說不下去,最後在眾人的鼓勵下終於完成。所有人並攏,給她擁抱,有幾個互不相識的少女嗚嗚大哭,連導師的眼眶都紅紅,啞著嗓子說,希望你們記得這樣的時刻,記得我們擁抱的力量,日後給予你們每一個走下去的力量。

但阿孝又似回到物理課上,他不知道他們在感動甚麼,不明所以。他也覺得,啊,真是慘,但就如此,像從前看過的影視作品與小說,總不會無日無之地沉溺其中吧。

(彷彿有一抹寬大的膜把他跟任何過份濃郁稠密的情感區隔開。)

他認真想了想導師的話,卻只回憶起大學二年級時有學長拜託他在相關企業工作的父親內部代購最新型號的手機,他戇戇答應。到貨來了,學長竟不認帳,只合十微笑說已換了新手機,抱歉呢,教他連怒火都無從發洩。

人生海海,他最耿耿於懷之事,也就如此。

幾個月後一個明媚的上午,機構接到電話,通知他們一個跟進個案中的女孩在家中乘繼父熟睡時,用剪刀施襲行兇。Monica找了社工和阿孝去幫忙保釋,阿孝一看名字,竟是冬令營時哭得虛脫的女孩。

(他們的擁抱給予了她怎樣的力量?)

(我不追求甚麼法律的制裁,我只要他死,沒有其他。)

那時阿孝不明白,就像幾年後他跟那些候審的少年會面時,也不理解何以他們會做出這麼極端、可怖、擾亂秩序、純然被情緒主導的事情來。他贊成人人都有訴求,但如果支持和擁護會致使他人失控,那就不該了。

(因為你個心不夠軟。)幾年後當他顫抖著手,聲嘶力竭,極盡所能羞辱敏時,阿孝突然想到這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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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莉姿

生於1995年香港,作家,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畢業。著有⼩說《住在安全島上的⼈》、《明媚如是》,詩集《雜⾳標本》。獲第十四屆香港藝術發展獎藝術新秀獎(文學藝術)。現就讀台灣國立東華大學華文系研究所(創作組)。歡迎約稿及工作邀約:ggleung05@gmail.com;面書專頁:梁莉姿(荔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