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莉姿
21 min readDec 15, 2021

〈卓卓〉

十月的雨下得黏黏密密,像個恪守禮教,又受了委屈的小姑娘,硬是撇著嘴,癟著唇,死活不願扯開喉嚨嚎啕大哭,只肯揪著小手帕印滲眼角,幽幽淌淚,教人瞧也瞧得不甚爽快。卓卓回去時已半身濕透,塑料透明雨衣墜貼於校服之上,活像一棵被保鮮膜裹起的大白菜,而且由盡責的店員包裝,繃綑時特別用勁,教他走起來好不自在。

他在門前按了幾遍門鈴,只想趕快換衣洗澡。媽媽沒有把鑰匙分配給他,說他年紀小,怕丟失,而且外公外婆準有一個在家 — — 騙人的,好幾次二人到樓下吃下午茶,他便只得坐在門口拿出科普書,借走廊若明若暗的燈光來讀。屋邨近年翻新過後,換成自動感應的省電系統,有時看得入神,燈卻驀地滅了,他便站起跳兩下,待光亮起,又坐回去看書。

對面的林太有時會來串門子打牌,算是認得他,便請他進屋坐坐,還在桌上遞他一罐嘉頓雜餅。卓卓懷疑那是過年親友送禮吃剩的,甚至很可能就是外公外婆送的 — — 要知道他們常到青山道的嘉頓餐廳吃晚飯,保不准順道買下。他端倪半晌,小心翼翼執了一塊威化餅,固塊狀的檸檬夾心在嘴裡膩得化不開,趕緊在紙巾盒扯出一角,故作打噴嚏般蓋住口鼻,悄悄把餅渣吐出,壓成一團,動作一氣呵成,流麗自然而不易覺察。這小把戲自從前起便常用作糊弄媽媽,躲過討厭的食物,害得媽媽緊張兮兮,以為他鼻敏感,到處尋醫。

卓卓的皮鞋已磨得漆皮蝕破,下雨時滲滿襪身,彷彿幼稚園時種過綠豆的棉花,漲漲飽飽。在門前又等了一會,若是平常,他大概並不介意家裡沒人,也不介意等待。但惟獨今天是特別的。

今天會面時,卓卓忍不住跟陳姑娘說了今晚的約定,雖說剛出口便已後悔 — — 他以為自己很堅定明確,向來只當這小房間是牛奶糖工場,沒想到竟被興奮沖昏頭腦,一時洩密。當他回憶起陳姑娘邊溫聲鼓勵,邊擺出那副「我很理解喔」的微笑,卓卓便覺得腦門像被硬物狠敲一擊般,燙熱似的暈眩,但他告訴自己,這與羞恥無關,不過是淋雨不適罷了,僅僅如此。

卓卓九歲,在石硤尾上英文小學,唸書不錯,人也伶俐,成績表上的評語是:天資聰穎,惟略欠責任感。這「略欠」責任感的意思就是,有點小滑頭,能走的不會跑,能站的不會走。那種與其把所有力氣花光在完成事情上,不如想法子動動腦筋,把責任和活兒盡可能卸到一旁。最好是看著別人汗流浹背,熱血奔騰之際,他安坐花園,一派悠閒呷飲花茶,豈不樂哉?

譬如說,從前家長日是媽媽來領,這次期中考換成外婆,而課室在四樓。外婆每個早晨到公園教人耍八段錦,敢情比體育老師還要健壯,卓卓卻會故作勉力攙扶外婆,手搭到肩間,頭塞進她的胳膊,拚命深呼吸,走起路來巍巍峨峨。害得在校門迎接來賓的教師校工們紛紛把二人護送到升降機門前,一臉擔憂直至機門關上。

外婆常罵他是小痞子,準是從了他爸的壞基因。

卓卓眨眨眼,自然沒說穿這種性子明明是從媽媽那學來的 — — 能不做的最好不做,家務事之類丟給傭人最好,連買甚麼教科書、校服公司訂哪家都是爸爸下班回來替他看的耶。

Miss Poon說Charles的作文寫得很好,他跟外婆補充,就是我耶,我的英文名叫Charles,查理斯,外婆幾乎要弄混是那個英國的查理斯王子。說了半晌才回到正題,Miss Poon說別人的「週記」裡往往都是寫寫新聞剪報讀後感,或那一星期默書測驗之事,但卓卓寫了很多有趣的文章,充滿童真。還舉了一個例子:一罐摔壞的汽水被丟在草叢裡,汽水流光後,罐子仍不知情,靜待被人提起拉環咕嚕咕嚕飲用一刻。直至清潔阿姨用鉗子把它夾放進龐大的垃圾袋中,它問起其他空罐子這是怎麼回事?

癟壓的罐們回應說:你不知道嗎?我們內裡已經甚麼都沒有了。

「所以?這故事的意思是?」卓卓偷偷側望外婆,發現她思考時,會牽動臉頰間皺墮的紋,像一泛泛肉色的浪。Miss Poon尷尬一笑:「就是……很有想像力,對生活的觀察也很獨到。他是聰明的。家人可以多培養他這方面的發展。只是呢,有時會把這些聰明想法用到不對的地方,那就不太好了。」語畢還盯向卓卓。他想,Miss Poon的意思應該是,他不該常編話兒來忽悠同學,譬如跟Carol說他爸爸生了肺癌快死了那次。

但他不明白,不論是寫「週記」裡的空罐子,還是說爸爸生病了,都是他的想法和生活耶。倘若老師欣賞他寫的作文,怎麼卻不能接受他跟同學們編說的故事?

聰明的才能要怎樣分配到對,或不對的地方?

好比拿著一個紫色的球,他放進紅色箱子裡,大家都豎起拇指大加讚許;然而放進藍色箱子裡,卻彷彿會立馬傳來刺耳如觸電般的「嘟嘟!」,錯誤聲響,逼迫他把球掏回來。

可是,紫色的球本來就是紫色的啊。

上學期有好幾次會見陳姑娘的時段都撞上放學後,害他失約了話劇組的排練。其實他也喜歡到陳姑娘的小房間,有軟軟的沙發和背墊,地板鋪上了綠藍相間的軟膠墊,牆紙貼滿彩虹和動物 — — 更重要是,桌上永遠放了一個盛滿牛奶糖的玻璃瓶。他可以吃個不停。

至於面對陳姑娘的問題,他大概知道要如何回答,這就跟解算術題一樣簡單,譬如當她給他一些蠟筆畫畫時,他會小心避開灰、黑、褐色的,多用紅、橙、黃色;又例如當她在套上手指布偶娃娃裝成家裡不同成員跟他對話時,他會說喜歡爸爸、媽媽、外公、外婆,都喜歡。然後乘機抓了一拳頭的牛奶糖塞進褲袋。

不過,吃牛奶糖的代價是,那喜歡抱著胳膊說話,挑人毛病的班長Carol來了找碴。她一副抓到老鼠的貓般神氣狀,在小息時,當眾大聲問他何故缺席排練,還繪形繪色說起這幾次練習缺了他,害周邊同學們都不知如何走位、對台詞了。

屁咧,卓卓翻個白眼,不知情的還以為他導演還是監制吶。他確是頗有表演欲,只可惜發音咬字不及高年級優雅準確,在音樂劇《獅子王》裡被安排飾演一隻動物群中快樂天真的小狒狒,還真舉重若輕呢。這班長就喜歡挑人家過失,襯托自己守規矩,也說不准,這是在報復他上星期編了個押韻暱稱,笑她是「Control Freak Carol」,但她也立馬哭著找老師了嘛,他還以為已彼此扯平,原來女孩子這麼記仇。

卓卓歪歪頭眨眼,一字一句說:「對不起呢,可是,我爸爸生病了,我得去醫院探望他。」

事情比他想像中鬧得要大,畢竟當天Miss Poon就召來媽媽 — — 當然召不成功,媽媽這半年的工作路不太如意,上個月才被解僱,好不容易找得新工作,工時比原先的長近兩倍,薪金還缺了一截,有時晚上也得兼職打工 — — 這些他當然沒有跟老師說,就像媽媽也沒有跟他說,只是晚上跟外婆在露台晾衣服時,他在床上裝睡聽到罷了。誰叫房子這麼小,甚麼秘密也藏不住。

找不到母親,倒把爸爸叫來了。爸爸這天剛好放假,恤衫燙得筆直,打著工整的間條領呔來的。Miss Poon跟爸說著卓卓說謊是多麼嚴重的道德問題時,他只管直直盯著那繡在暗綠領呔底色上的淺藍線間條,想著如用兩隻手指比作雙腿,在上面躍跳,就像在斑馬線上挑著白線踩,能否小心翼翼不碰到幼幼的藍色線絲?另一方面又想,這條領呔從前好像不怎麼見過,僅僅是爸少戴,還是近來購置,抑或是誰送的?爸的衣服都是誰在洗,誰燙的,誰為爸結那不鬆不緊,剛剛好的領呔?

待Miss Poon終於臉色凝重地「痛陳」卓卓的問題後,三人在會談室內一陣尷尬的沉默,卓卓甚至聽到樓下操場裡球隊練習時,教練對他們不客氣的吆喝:「主動點!快!反應太慢了!」彷彿也在催促一臉懵懂的爸爸。他摸摸鼻子,好幾次張開口又沒有吭聲,最後還是先行低頭道歉:「抱歉老師,是我和卓卓媽媽,最近我們家……」卓卓回過神,猛然醒悟爸似乎想說甚麼,馬上在桌子下拽拽衣袖,還因此發現他別在袖口上一顆醒目的沉色袖鈕扣。

但一切已然遲了,Miss Poon凌厲的眼神就像從前爸偷偷抽煙時,戳到水面的煙蒂星火,「滋!」一聲瞬滅如灰。她換上一種柔和如波面粼光的神情,連連點頭,表示卓卓才九歲,面對這些確實太早了,說了一些他聽不懂的兒童心理學理論,並煞有介事談起卓卓每星期面見陳姑娘的事。

如果要卓卓說,有甚麼是他討厭的話,他可以有條不紊地扳起逐個手指頭細數,就像他告訴陳姑娘的那樣:討厭午餐肉的糊團味、討厭沒有洗頭時油膩的髮黏得一塊一塊、討厭早早做完功課打算追看英文台的電視劇,卻在結尾前五分鐘被外婆轉到新聞台……他都能清楚解釋原因。(陳姑娘稱讚他非常了解自己,他有點詫異,了解自己原來是一個優點嗎,所以大部分的人都不了解自己?但連自己都無法了解的話,還有誰會了解彼此呢?)

只有這幾個月來,學校老師們在他做錯事後,對他擺出那種帶點困擾的微笑,會讓卓卓無法忍受。那種笑容總是這樣的 — — 嘴唇兩端淺淺扯開,像兩個看不見的小矮人在嘴角相互拔河,唇線卻抿得密密,不露齒,頰間微鼓,再配合頭稍稍偏向一旁,一副「拿你沒辦法呢」的包容感,時時提著「Charles只是個孩子」。

卓卓分不清自己到底大人還是小孩,畢竟媽媽帶他到外公外婆家時,說卓卓長大了,很快要長成一個十歲的男子漢。而成長的證明就是要懂得忍耐,媽媽邊直視他的眼睛,近得好像要在他那圓渾的瞳孔內找到自己的倒影,倒是他看到的,只有一張蒼白的臉。

儘管媽媽已半蹲下身,仍比卓卓稍高,讓他得微微抬首看她。媽媽緊抓住卓卓的手指,補上問句:明白嗎,卓卓?他反而被弄糊塗了 — — 若媽媽覺得他已是成熟的人,為何仍要以疊字稱呼他的小名「卓卓」,而不像學校裡的老師或同學般叫他「Charles」呢?

為何她仍須半蹲下來遷就他的身高和視角?而且這種在陳述句後加上問題的語法,不正是近來英文課上教過的Tag Questions(附加疑問句)嗎?老師說這種句法使用在日常溝通上,有時是為了徵求對方同意一些事情,或作出承諾。所以,他根本沒有說不的權利,doesn’t he?

出了校門,卓卓跟著爸爸去取車。爸邊走邊笑,問他為何覺得自己會得肺癌而死?卓卓說抽煙不是會都會得肺癌嗎?媽媽討厭你抽,就是怕你會死。

上車前,爸爸在停車場擦了火機,把兩袖撂到上臂,靠在欄處抽了一枝,揚手讓卓卓先上車,轉身向半空呼出煙霧,沒有表情。卓卓搖搖頭,待在旁邊。天氣鬱濕,煙絲暈散不開,反凝如薄網,像魔法師用魔杖召喚來的精靈。吸到末處,將煙捏到欄間,再丟到地上,補上一腳,撫撫卓卓的肩:走吧。

卓卓覺得,抽煙時的爸爸,好像不是他爸爸。

拉了後座的門打算爬上去,爸爸朗聲道:「唏,說過多少遍,坐後座沒禮貌,沒人是你私人司機。」他輕拍前座,「快點,坐回來。」其實卓卓沒想那麼多,他只是慣性坐後座,畢竟從前都是媽媽坐前座的 — — 幸好他沒把這話說出來。

爸爸替他繫好安全帶,壯大的手掌泊在駕盤前,在扭動車匙前又頓了一下,沒有開車。他乾脆側身望向卓卓,嘴唇微動想說甚麼,又沒有發出聲音,只長長歎一口氣,鼻翼翕張。

卓卓太懂得這種情況了,有時他在房間鋪床罩,外公會靠在門邊,一手撐腰,皺著眉頭和媽媽說很多話。他隱約聽見零碎的片語:「再考慮一下吧。」、「床頭打架床尾和嘛。」、「有甚麼不能談開?」媽媽用手抹一下嘴,沒有應答,只直直豎在門前,像一棵白菜。外公也沉默起來,像一隻葫蘆,活像兩棵農作物在田裡對峙。

只有這麼一次,媽媽說過:「不是我。是他。是他。他不肯辭職。」

直至外公擺出眼前這種跟爸爸類近的神情,每每如此,卓卓便會走出來問,能否到冰箱拿雪糕吃,成功率幾乎達100% — — 當然他也很識相,會均稱勺進三個碗裡,大家都有份。分享是美德,那麼他們便不會悶悶不樂,卓卓想。

卓卓知道自己需要趕緊說些甚麼,坐直背說:「我們去買球鞋吧,舊的那對穿得都髒污污了,然後去吃漢堡王,好不好?」爸爸嗯了聲,抓亂他的頭髮一下,便開起車來。這樣一折騰,讓卓卓都沒機會問爸爸那漂亮的沉色袖鈕扣是哪來的了。

臨近下班時間,在隧道口堵起車來,卓卓昏昏沉沉小睡了一會,做個久違的夢。夢裡也是在車上,不過這次還有媽媽,三人駕車外遊。媽媽上車前還在交代傭人看家的事,長氣得很,他拿著玩具車在空氣中舞來划去,爸爸則早待在車上,頷首按電話,不時傳來一兩聲低笑。他湊上去問,怎麼了?爸爸立馬按熄屏幕,沒有沒有,看到有趣圖片而已。

媽媽上車時,還在絮絮不休發著牢騷:「這個英文跟做飯質素一樣 — — 太不濟了。討厭,被仲介公司騙了,嘖嘖。」爸爸拍拍她的背:「沒事沒事,不要生氣了哦,一家人開開心心。」

他知道這是確實發生過的事了,那次一家人去溜冰場,呼呼像風一樣滑著,還一起去看《蠟筆小新》大電影。不過卓卓玩得太累,後半場睡著了,醒來時只見小新仍那樣欠揍地裸著屁股惹人討厭,便覺得應該是一齣很好看的電影。

完場後,他才發現放在口袋的玩具車不見了,慌忙推開爸媽回頭去找,思忖肯定是睡著時丟了。他跑回電影院裡,在坐過的幾行間來回翻找,把座位逐一拉下,連椅背的隙縫都掏挖過,還是一無所獲。那是卓卓記憶中最後一次任性大哭,不論爸媽怎樣哄他也是徒然。對他來說,那是他最心愛的玩具車,沒甚麼比這更重要了。

直到上車時,卓卓哭得太累,打算在回家的車途好好休息,卻感覺背間被甚麼硬物堵住了。反手一抓,才發現玩具車竟真的掉落在椅背隙縫中 — — 不過是車座的。他瞪大眼睛,牢牢把車子攥在掌心裡,不敢聲張 — — 捅了這麼一簍子麻煩,大吵大鬧,他才不敢告訴爸媽原來是自己笨拙吶。只是從那天起,玩具車便彷彿成了地下情人似的,他自此只能偷偷摸摸,提心弔膽地玩起車子,連把它往地上來回推撞時,都不敢過份用力,怕它墮出紅塑的跑道,摔出房間,被爸媽發現。

於是那段時間,卓卓開始學習如何把心愛在乎之物好好藏起,不要透露半點風聲,進入到一種詭異的練習中。即使無法與人分享喜悅和愛,仍要咬緊牙關。然而更弔詭的是,在忍耐的過程中,卓卓開始發現,他對玩具車的熱愛,居然隨著必須壓抑張揚的隱忍,而漸次消減。到後來,他再提不起勁玩車車了。而那玩具車,也在失去主人的關注後,如其所願般,消隱於家中某個角落。

一切還是好的,卓卓邊咬著漢堡邊想,至少爸爸還記得他喜歡吃的是煙肉雙層芝士漢堡,而且去洋蔥 — — 媽媽便不同了,老是記不住。外婆煮過幾遍洋蔥炒肉片,他死活不挾,被外公用筷子敲頭,罵他偏食,還說他媽小時候敢偏食的話已被教訓個半死。他癟癟嘴勉強咬了兩口便想吐,洋蔥那刺鼻的味兒,為何大家都能忍受?只恨身邊沒有紙巾,他耍不了那打噴嚏吐食物的把戲,惟有硬下頭皮吃下去。

爸爸邊用紙巾替他抹嘴,邊說瞧瞧你這吃相,這麼急,吃得一臉都是。卓卓嚼著肉一笑,爸爸問他在公屋可住得慣,他點點頭,不期然嗆住了,連連咳嗽,啜過兩口汽水緩氣。爸說,我跟你媽咪從前也是公屋長大的,後來考上了紀律部隊,又剛結婚,才獲派宿舍。外公外婆家可能稍稍狹逼一點,沒以前在家舒服,但你可不能任性喔,卓卓。

他留意到的卻是,爸把媽媽稱為「你」媽媽,彷彿媽媽除了是他的媽媽外,便算不上任何身份了。

卓卓突然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句話,或曰如何應對這句話裡那種生份的疏離。

然而,他不能夠要求爸爸把那句話收回去,或更正任何字眼,不然便如同爸爸所說 — — 是個任性的卓卓。在這種窘困的狀態下,卓卓開始用手背抵著眼睛,抽鼻子,垂頭不說話。爸爸歎口氣,把新買的球鞋鞋盒放遠,擠到他身旁說:這就好比你一年級時,不是曾跟那個一起踢球的Steven很要好嗎?後來他家要移民到英國,你們才斷了聯絡。但即使你們沒再那麼要好,但我相信你們喜歡踢球的熱誠,無論到了何處還是不減的。我跟你媽咪也一樣,卓卓,你明白嗎?

卓卓把餘下的漢堡包塞進口,儘管很想糾正爸爸,一起踢球的是Steve,移民到英國的是Stephen,而跟Steve疏遠的原因是他最後不再踢球,在二年級加入了管弦樂團,但卓卓最終說出口的卻是:真的嗎?你不騙我?爸爸把他摟入懷中說當然嘍,還跟他勾勾尾指。

他已經很久沒有被爸爸抱過了,從前爸爸很喜歡從背後突襲把他抱起,並用自己剛睡醒尚未剃潔的扎人鬚根攻擊他,像隻有力的黑熊。他會半帶厭棄地推開,猛說爸爸的臉髒,口好臭喔,還誇張地上下扇扇手。但此刻,當爸爸抱著他時,他突然好想摟過他粗闊的脖子,像樹熊環著樹根般,忍不住親親他的臉頰 — — 還有淡淡的煙草和蕃茄味。

卓卓太高興了,在回家的路上忍不住哼起卡通片主題曲,爸爸笑說這麼開心哦?他抱著新球鞋,覺得撇去那句「你」媽媽和爸爸亂七八糟的踢球比喻以外,這天的一切都很美好哦,彷彿回到從前一樣。更重要的是,爸爸答應下個月會帶他去溜冰,還說要給他一個驚喜。

他想像爸爸走進又一城的玩具反斗城,在一款智能收銀機儲蓄罐前佇足 — — 不,他不喜歡這種啦,幸好爸只看了一眼便走到另一行。這次他拿起了一盒遙控機器人,按他的胸口會說「Hello!」,盒底的說明圖印著機器人除了可前、後、左、右移動外,還會打筋斗 — — 不會吧,這是去年才流行啦,今年誰還會玩這落伍的機器人?而且從前買過的遙控車他也是玩了兩下便膩了,哼,爸爸這麼不了解他嗎 — — 太好了,他終於放下了,卓卓長長舒一口氣 — — 這次爸繞到遠一點的展示區,是一些與科學相關的智能玩具:磁浮UFO、針孔星象儀、水箭砲等……爸爸左右端詳後,拿起一盒兒童顯微鏡,走到收銀處。

Yes!卓卓雙手握拳,太好了!爸終於選對了,這才是他想要的禮物!他還幻想爸爸在櫃檯請職員替他把玩具包裝起來,職員邊抽著膠紙邊微笑說:給孩子的嗎?爸爸會綻出一抹驕傲的笑意:對啊,送給我的寶貝兒子。那種幸福,就跟他今晚抱他時一樣,親暱美好。

因著卓卓滿腦子陷入想像裡,他沒看到爸爸剛上車時,彎身把油門旁一隻鑲著碎石的耳環拾起,隨手放進前置箱裡;也錯過了當爸爸說「驚喜」二字時,那抹隱隱透著不安的神情。

外婆來開門時,雨勢已蔓延起來,外公正忙於搶救掛在晾衣架上的衣衫,用大丫叉往架繩上的衣架戳勾。卓卓心念一動,想起自己過兩天演舞台劇的服裝在也其中,鞋子也忘記脫下便跑來幫忙。他邊跟外公合力提起衣架,邊轉頭跟外婆說今晚不回來吃飯,不用做他的份兒。

「你約了爸爸嗎?怎麼沒聽你說起?」

媽媽突然從浴室拭著濕髮出來,卓卓嚥了嚥口水,知道大條了。沒想到媽媽日更工作會提早下班,還回家來洗個澡再出去。外公從他手中接過衣物,打個眼色讓他出客廳去,卓卓只得乖乖應接媽媽。

他們坐在麻雀檯上,媽媽把幾本卓卓的科普書墊高,在上放個小鏡子補妝。媽媽說過離家時,最捨不得便是房裡的梳妝檯,據說是特地聘了裝修師傅比對房間尺寸訂造的,還想過運來。外婆很乾脆,冷冷說這破屋兒供不起這麼矜貴姿整之物,要不就甭住這裡了,也鬧過一頓。

「爸爸答應今晚帶我去溜冰。」卓卓說。

「為甚麼沒有跟媽媽說?卓卓,你還有很多事向我隱暪了,是不是?」許是工作太累,平常媽媽說起話來總是有氣無力,有點懨懨的,但今天不知怎地,話裡彷彿蘊著氣,好像從前指令傭人時那模樣。

卓卓又愣又驚,不知媽媽指的是哪樣,是那些他對同學做過但沒被學校知曉的惡作劇;抑或是他對同學或老師做過而又被學校知曉的惡作劇?是學校聯絡她,還是同學的爸媽聯絡她?還是她不過在嚇唬他?腦子有點轉不過來,無法應答。

「今天學校跟我說,上月你戲弄同學,得見家長… …」「半蹲曲膝,意守丹田」、「雙手托天理三焦……」媽媽才開了個頭,外婆在客廳看的八段錦光碟教學,鏗鏘的普通話便蓋過她的話。

卓卓看著媽媽懊惱焦躁的樣子,有種壞心眼的好過 — — 天知道他每天放學回家在這麻雀檯上做功課時,便得忍受這緩長的教學 — — 看得他都會耍會背了。接下來外婆雙手會往上展舉,緩緩下放,向兩端拉開 — — 「左右開弓似射鵰」,看,開弓了。外公看勢色不對,用遙控先把影片暫停,並把被打斷而不爽的外婆喚進廚房。

媽媽續道:「……結果卻成了爸爸去見,是否有這麼回事?」噢,原來是這個,卓卓點頭:「老師說曾給你來電,你工作忙才換成爸爸去的。」

「為甚麼不找外公或外婆?」媽媽反問。

卓卓突然覺得氣不打一處來,好像被質疑為何一加一等同二般被冒犯了,顧不得會惹怒媽媽,語氣倔強再反問:「那為甚麼不能是爸爸?他是我的爸爸。」

媽媽倒抽一口氣,瞪視著他:「你爸爸,呵,你爸爸。你知不知道你爸爸……哈,你倒真是你爸的兒子,都愛說謊,沒一個好東西……」

「喂喂喂,先喝湯,」外婆捧出一碗魚湯放到媽媽跟前:「你差不多時間上班,甭罵甭吵了,喝完湯快點出門,去去去。」轉身把卓卓拉進房間。

卓卓覺得委屈極了,他甚至不知道通知媽媽的是誰?是稱讚他作文好的Miss Poon,還是請他吃牛奶糖的陳姑娘?這些向他擺出微笑的大人們,有誰可以相信嗎?他不明白為何媽媽會罵他愛說謊,還罵他跟爸爸一樣,他的小小惡作劇和編話兒傷害了誰嗎?那些小小的奇想空間難道就不被允許存在了嗎?

媽媽沒有再跟他說話就上班了,他拍拍潮熱的臉頰,狠狠洗了一把臉。但沒關係,他告訴自己,還有爸爸,還有今晚的溜冰,還有那份爸爸包裝得精美的「驚喜」。(好吧雖然他早已猜到是兒童顯微鏡,但為了不讓爸爸掃興,他會佯裝不知,並表現得很驚奇似的,屆時他還會要求爸爸彎下身,讓他大大的抱住他的脖子,以臉頰磨蹭他的鬚根 — — 如果他有的話。)

當卓卓換好衣服,在樓下遠遠瞥見爸爸的車子駕來時,雀躍得像隻瞧見滾球的小狗,拔腿向車子跑去,也來不及看車窗便拉下前門爬上去 — — 他這才發現副駕駛座已坐上一個人 — — 正確來說是一個女人。

「哈囉,卓卓?我可以這樣叫你嗎?還是該喊你Charles?」女人看起來三十多歲,跟媽媽年紀相若,頭髮短得及頸,穿著一條橙色的背心裙 — — 最要命的是,在她打算湊近他時,一陣濃濃的煙草味竄進鼻腔。

他下意識退後幾步,整個人愣住,無法回應也無法逃開,只定定站在原地。那女人顯然也被嚇倒了,解下安全帶跟爸爸說:「… …怎麼辦我是否嚇壞他了,他是否坐慣了前座?要不我坐後座好了。」爸爸按止她說不用,同時下車關上車門,把卓卓帶到一邊去說話。

今天是怎麼了?怎麼大家都那麼喜歡跟他說話,上次爸媽同日內跟他談話,可是離家以前了。

爸爸說了甚麼,卓卓沒有聽得太清楚,反正他的狀態就像一團浮在海上的糨糊,似融非融,飄來蕩去。引用外婆迷信的說法,估計是元神出竅了。總之爸爸大概的意思是,這個姨姨是他重要的人,卓卓也是他重要的人,他希望他們能融洽相處,他聽到「融」字時,想像自己又像一塊在陽光下的巧克力,啊,綿綿的融化……不,不,他得回過神來。

卓卓記得爸爸說過,不要做一個任性的卓卓。

於是,卓卓又坐回後座,只是如今在前座的不是媽媽。姨姨說她叫Carmen,或喊她嘉雯姨姨也可以。他甚麼都不想說不想談,但姨姨卻很熱情,常轉身靠在椅背向他搭話,他便唯唯諾諾虛應了。

整個晚上,與其要說卓卓享受其中,不如說是個細膩的觀察者。譬如說爸爸跟姨姨牽手耳語時那種「吃吃」的笑,是他不曾看過的;又例如他在溜冰場純熟流麗地原地自轉一圈後,轉身想請爸爸稱讚他時,爸爸卻跑到場外替姨姨買創可貼了 — — 姨姨是新手,摔倒幾次擦傷了手背。

但姨姨竟巍巍扶著場欄,滑到卓卓身旁,向他豎起拇指說他好棒,剛剛都看到了:你自轉得好漂亮好厲害架,落地一瞬極為自然呢,學了多久?卓卓不自覺地揚揚下巴:我都是自學的,沒有人教過我。心下卻不知如何形容這種感覺。

拜溜冰場的「破冰」所賜,三人吃飯時也沒那麼尷尬了,阿姨還主動替父子倆剝蝦殼。卓卓才想起,從前媽媽笨拙,剝一隻蝦總會剝得肉比殼還少,到後來挫敗得放棄,都是爸爸剝來給媽媽吃的,自己卻吃得少。

上車前爸爸跟阿姨都要抽煙,阿姨說不太好吧,在孩子面前抽。爸爸搖搖頭,邊打火機邊說:「他可習慣了。」順勢替她點了煙。「習慣了不代表是好事吧,」阿姨呼了一口,不忘說:「卓卓,抽煙是不對的,千萬別學我們倆。」

兩人呼著煙絲,其時風大,蔓開的煙像鬆垮的幕,把兩人籠住了。

卓卓驀然明白,抽煙時的爸爸,果然不是他爸爸。

車子剛到家停下時,阿姨突然拽住爸爸衣角,說別忘了別忘了,在車尾箱。趕緊鬆開安全帶跑下車。卓卓正狐疑之際,二人在車尾箱拿出一個「玩具反斗城」的包裝袋。阿姨向前遞上,有點期期艾艾:哎其實我都不知道小孩子喜歡些甚麼,我們倆在店裡逛了很久,你爸也給了些提議。但我聽說你喜歡讀科普書,猜你會喜歡這個。卓卓,當是我給你的見面禮吧。

不會吧。不要、不要、不要、千萬不要。卓卓接過,剛掀了個包裝紙一角便一目了然。

是他最想要的兒童顯微鏡。

整件事對極了,整件事又錯得離譜。

但他是那個卓卓,所以如同完成儀式一樣,他完成一切必須完成的事 — — 禮貌擁抱阿姨道謝,當然也擁抱爸爸,向二人說些好聽的客套話,表達出今天的聚會不錯 — — 這算不上撒謊,只要撇去最後送禮物這部分。最後在二人溫柔的目送下走進大廈,不望回頭揮手,直至升降機門關上一刻。

卓卓回家前,以為後樓梯的門厚,等同隔音良好,便蹲在門後扯開喉嚨放聲大哭。陳姑娘說他了解自己,這是錯的,好比現在他便無法解釋為何自己會這麼難過。

為甚麼發現挑中禮物的人是阿姨,而不是爸爸時,他會有種又傷心又無地自容的複雜情感?可現在他顧不得那麼多了,他甚至分不清這種難過是僅僅由禮物帶來,抑或是爸爸、阿姨,還是媽媽、Miss Poon、陳姑娘… …他快要十歲了,大家都說他得長大了,那成為一個成熟的人的生活,又是怎樣的?

終於哭累了,卓卓止住抽搐和哽咽,用衣角拭乾眼淚,故作若無其事回家。外婆正在太師椅上晃著看新聞台;外公從微波爐拿出一碟菜放到桌上,向他招手,說哭累了準會餓,不准挑食,奉上筷子給他。

卓卓低頭一看,洋蔥炒豬肉。但不知怎地,那一剎,刺鼻的辛辣味卻好像沒那麼濃,他竟願意小心翼翼挾起一絲來嘗,嚼下去,卓卓想,好吧,雖然還是很糟糕,但好像,也沒想像那麼糟糕。

梁莉姿

生於1995年香港,作家,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畢業。著有⼩說《住在安全島上的⼈》、《明媚如是》,詩集《雜⾳標本》。獲第十四屆香港藝術發展獎藝術新秀獎(文學藝術)。現就讀台灣國立東華大學華文系研究所(創作組)。歡迎約稿及工作邀約:ggleung05@gmail.com;面書專頁:梁莉姿(荔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