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莉姿
Mar 2, 2021

〈天台〉

阿曉下了課,坐她旁打了大半堂瞌睡的何靜倒是很精神,用手肘撞她,從口袋中推了半盒黑冰,朝她打個眼色。她點點頭,跟著何靜走。講堂正門人多,學生魚貫如將被槍斃的戰俘般乖乖往窄門擠出去。何靜帶她走後門,講堂最上一層的側門,走出去是逃生梯。她們繼續往上爬,走到教學樓的天台,另有一道不鏽鋼大門,門縫間卡了顆長滿青苔的磚頭,看是常用吸煙區。

她們跨過幾道水管,凌如穿著阿麻色長袍,遠遠招手嗔著怎麼這樣久,何靜說你走了堂時間多著才理直氣壯說我們遲。凌如打著哈哈說上不了啦,這麼多人透不到氣,拉了根自己的SEVEN STARS點,何靜鬧著問哪得來的,也摻和抽了一根。凌如說去日本運兩條回來是常識吧,又說這裡是不是好介紹,以後用不著東躲西躲,或藏在遠處的草叢後被蚊叮得一身腫,夠方便。阿曉抽何靜的黑冰,點煙時火機好幾次打不著,手指又冷又僵,風撲面而至,寒刺得像被摑了好多記耳光,凌如說哎用我的好了,替二人打了煙。

三人抽煙時倒是很沉默,倚在壆處,地上的階磚間水平不均,好些盤了啡黑的積水,泡著幾根扁髒的煙蒂。遠處夕陽半沒於山後,天空混得一片橙灰,地下的校巴站排滿趕著下山的人們。這麼低這麼低,阿曉忽然說,這裡跳下去的話,大概死不了。何靜接道,除非剛好有校巴輾過,不然頂多殘廢,跛了還衰,又不乾淨。

她們這樣子已是第三個學期,一直處於某種頹廢而提不起勁的狀態,反覆如戰役中退伍歸來的老兵。脾氣不好,滿懷歉疚,抑鬱、憂傷婉轉而不可說,像卡在錯位的齒輪,前前後後來回滾擦,就是滑不過去。阿曉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她本是勤奮上進的好學生,顧家乖順、打兼職、用功好學、上莊負責任,每天睡四小時,人際關係良好,大家都說她最可靠了。但突然一天,阿曉在宿舍醒來,流很多眼淚,發現自己無法移動去上課,無法回覆任何訊息和電話,只是蜷在被窩裡無法抑止的疲累和哭泣,只有這樣能讓她稍微安心。她想,糟糕了,為甚麼會這樣,她搞砸了一切,世界崩塌,無處容身。

她的成績一落千丈,開始疏冷孤僻,朋友們問她為何不願出席聚會,她無法解釋,不是「不願」,是「不能」,是不能夠。連導修分組的課節她也沒出席,朋友不知就著,大概覺得她古古怪怪,也沒為她預留名額。結果助教把所有沒組的人套成一組,待組員從助教處獲得她的電郵地址,發了幾次電郵給她約見,已是大半個學期後的事。阿曉在某天本著僅有的良心出席,彼時她在學校已是聲名狼藉的Freerider。

她卻在這亂七八糟的導修小組裡認識了何靜和凌如。何靜比她大一年,留颯爽的短髮,耳珠很大,眼睛卻很小,一瞇就看不見了,老打哈哈地笑,像尊佛陀。前臂有幾顆釘子紋身。她去年沒去考試,得重讀這一科。凌如是末代高考生,本應在她入學前一年畢業,但休了幾次學,唸一個學期又停了一個學期或一年,現在才Final Year — — 閘住,畢到業的才叫Final。何靜向她介紹凌如時,凌如拉了拉襟口,打斷道。何靜接了:畢不到的都是Final啦,今年再讀不好就quit u啦。

那次導修文本的是張愛玲的〈第一爐香〉、〈心經〉還是〈年輕的時候〉?反正都是已讓大家高潮得習以為常的後殖民、戀父、精神分析學、現代性,炒成一碟。稍微認真的,找本高全之的《張愛玲學》回來熟讀,重新包裝一下論述也能得個不賴的分數了。她們三個以為能快快討論完畢,分工散會,卻聽兩個教育系的同組同學喜孜孜地說著該用甚麼方向:「可談談作品的語言和情感呢。」凌如囂張,阿曉沉默,只有何靜敷衍應了:「噢,可怎樣分析?」「修辭哎,比喻、色調哎,人稱、角色反應分這些細項能寫的可多了。」

凌如呵一聲,忽然問他們知不知道誰是馬思純?扯得這麼遠,大家有點摸不著頭腦,甲同學答了:「《七月與安生》那個,我很喜歡她演安生呢。」乙同學拉她悄悄說,演安生的是周冬雨,她是演七月哎。聲線輕卻沉,教她們三個都聽得。凌如也不戳破她,繼續說,她最近很紅,因為讀〈第一爐香〉一個女大學生被培育成交際花的故事,也能讀成甚麼「愛不是一個人的卑微,而是兩個人的勇敢。」,這種不懂裝懂的文本讀法,著實讓我大開眼界。

兩個同學總算聽出來了,客氣問大家對導修框架有何想法,歡迎提出。何靜和凌如卻在此時住了口,場面尷尬的靜默。阿曉忽然有點不忿,覺得二人用不著如此,這是被動式的咄咄逼人。彷彿為了中止這難堪而毫無進展的狀態,她用著連自己都幾乎被嚇一跳般堅定的語氣道,不如我們用成長小說框架做,好不好。

那次導修,又經過幾個課程的導修後,阿曉總算明白為何二人在系裡沒有朋友,沒有願意一起做報告的組員 — — 早期還談得頭頭是道,很有概念,待分好工,說各自回家完成後,便開始丟三落四,不常回覆。有時問及進度,二人唯唯諾諾,說著在寫 — — 全組本是約定好上載報告前三天要全部完成,再交由某君整合格式及錯別字。何靜尚好,最後勉強交了兩頁,凌如卻是完全聯絡不上,留下一串道歉,那個學期便沒再見過她,如同她沒有寫過的部分般,彷彿消失了一樣。

阿曉深知學習的痛苦,如浮離於無岸的海中,不知尚需划游多久才走向正道。(而她更常問的是,正道是確實存在的嗎。)明明已戰戰競競地讀了很多書,還是無法下筆,或是寫了好一大段又全部刪去,感覺無論怎樣也寫不出構思中「完美」的論述或分析。神經緊繃,一邊為無能的自己滿懷歉疚,一邊繼續在館內浪費時間,然後為此鼓譟焦慮,只想趕快離開此不安之地。她懂得通宵留在圖書館是怎樣教人抓狂的一回事,悶熱,侷促得教人渾身粘癢。那是地牢一樣的學習空間,樓底極高,仿佛常年有魍魎在頭頂飄過。

每次離開圖書館總是清晨,晨光破曉,空氣清冷,天空尚是混沌一片,只有數不盡的燕子在眼前來回交飛。阿曉總是忍不住邊走回宿舍,邊拭眼淚,一切是這麼冷又這麼溫柔帶光。太難過了,如此壓抑繃緊自己的日子,好像把身體近一個月的力氣和能量都強行擠捏成小小的幾小時內爆發,瀕死一樣,寫那虛妄無物的課業。

每次瀕死都是小小的救贖。

阿曉咬牙,逼迫自己往後必定要克服這種學習方式,收集每次的痛苦,牢記、警戒自己必不能墮進這些迴圈中。學期完結,她感冒了整整一個月,不論看了多少次醫生,戒口,休養,還是無法抑止的咳嗽,骨骼疼痛。她更堅定地相信,這是某種償還。

新學期又到了,三人的狀態反反覆覆,時好時壞。何靜面見輔導員,阿曉和凌如由大學轉介到尖沙咀的私人診所看精神科,還是同一個年輕、陽光、正向,充滿活力的男醫生。為她們開鎮靜劑和抗抑鬱藥,叫她們少憂愁,多專注學業,有學位,人生才有選擇。阿曉幾乎要對他說粗口。她吃藥後幾天不能下床,只覺更加惡化,自行斷了看症。凌如則因著上個學期表現,本學期又休學,逼著繼續面見醫生,盼著能拿復學信。她們還是老樣子,相約在天台抽煙,開了個群組叫「院友group」,互相分享一些充滿黑色幽默的memes、幾張貓相、或是某個好看的藝術家專訪,之類之類。何靜說,其實我們應該少看這些東西,總是越看越難過。阿曉回覆:這群組的存在本身就是交叉感染。

一切依樣重覆,無法應付生活,只能繼續擠壓自身必須完成。滿懷歉疚地活下去。阿曉感覺生成了兩個自己,一個嚴厲掌摑、揪打著另一個,逼迫另一個自己工作;另一個一直跪著求饒,說著I can’t,I just can’t,但站著那個不聽,猛力瞪著對方說,這不過是藉口,只要你願意,沒甚麼是不可能的。於是跪著那個終於哭著完成工作並癱倒在地。阿曉便只能一直向自己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然後有一晚,阿曉翻出了宿舍的二樓平台。那時她在唸書、以為自己變好了而接下補習和兼職、上課、剛開始一段新的關係。她要繼續它們,惟一就是不能停下。她無法以一種不開罪,或不會失儀的方式,停下以上任何一項。(沒有一個按下後她不需向任何人交代原因、解釋或毋須道歉的按鈕)她其實沒有想要死,低低的二樓殺不死人。她只想到受傷,如果可以,嚴重地受傷,譬如說斷了兩條腿,那她就終於「不得不」停止一切生活,退出這裡。

當然她的如意算盤沒有打響,阿曉嚇壞了所有人,其他宿生,宿舍導師,舍監,全都來了。幾個人揪住她的衣袖,彷彿生怕她跳下去,但她說跳下去不會死,真的不會死。後來輾輾轉轉還是被迫翻回來,沒有停下任何事情,只是抱著室友流淚:「為甚麼事情總是沒有變好?為甚麼呢?」,又留下為別人帶來困擾的歉疚。

那個晚上阿曉和室友,還有幾個宿友坐在樓下大堂的地板上,聊到天亮。她一直發抖卻不願去睡,但也沒堅持到吃早餐。其中一個男生哭了,幾個人擁著他,她忽然覺得活著真好也真痛苦,往後絕無可能再有這種互相掀開彼此的時刻了。接下來一星期阿曉都虛弱得如游魂一樣,無法言語,恍惚得只敢貼著牆或建築物走,只消走近馬路邊或橋,就只想立刻,立刻跑過去或跳下去。她不能抗拒或消去這些念頭,像一塊磁鐵硬硬地粘了在腦裡,催促她快、快、快。她只能睡覺,睡覺時不會思考,昏昏沉沉。室友後來說,那是她最擔驚受怕的日子,害怕回房面對恍惚虛懨的阿曉,如同不知如何與一隻脆弱的蟲豕相對,不論善意或惡意都會造成傷害。

每次的瀕死都是小小的救贖。

她們總是用力生活,渴望一切都能好好完成, — 直撐著。如同站在海中央之人,必須紮緊馬步才能一直佇立,但膝蓋痠痛,稍微鬆懈,便會被捲進大海中。阿曉清楚知道,她不想死。於是某一部分的她,在那段日子裡代替她死去,或說是消失了。此後她開始很乖,學校知道她不願看精神科,把她的個案轉介予輔導處的心理學家。一個看起來嫻熟的中年女子,穿著棗紅色長裙,會讓她閉上眼睛嘗試描述自己。

凌如最後還是退學了,何靜去了交流,只有阿曉留了在這偌大而游離的大學。她退出了群組,但會偶然分別與二人對話。她開始安好進食,對必須好好完成一切不再那麼執著,容讓自己寫一份不怎麼樣的作業,輕鬆一點過日子。阿曉不再想到死,只是間中仍會在晚上無人時,走上教學樓的天台,用磚頭頂住鐵門,抽一根剩下的煙。她倚在壆上,看著整所大學的照明燈連著遠處的城市和公路,金光閃閃,像一道耀眼的橋。

梁莉姿

生於1995年香港,作家,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畢業。著有⼩說《住在安全島上的⼈》、《明媚如是》,詩集《雜⾳標本》。獲第十四屆香港藝術發展獎藝術新秀獎(文學藝術)。現就讀台灣國立東華大學華文系研究所(創作組)。歡迎約稿及工作邀約:ggleung05@gmail.com;面書專頁:梁莉姿(荔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