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程老師與幾個中學同學到尖沙嘴吃日本菜。林懷要找位置泊車，還在金馬倫道附近繞；曉筠在中環上班，在金鐘等了六班車還沒上。只有程老師和文慧先到，二人點了前菜和沙律便聊起近況。程老師眉間有點攏不開，說起話來有神沒氣。文慧眼尖，問有何難倒程班長了。
程老師說：「現在的學生真難懂，都不像我們那時候，乖或跩都很分明。有這麼一個學生，總喜歡跟老師頂嘴，常常被罰。成績算不上好，但又不是不懂道理，理虧時也會道歉。你說她壞，又很願意幫助同學；說她乖，卻總不願跟老師合作，諸多辯駁。你知道，我們學校的學生都很乖，很lady-like，就她喜歡嚷嚷，同事都很頭痛。」
林懷剛泊好車，坐下喫了口玄米茶，接過話來：「有多難懂？我姪女也是這年紀，說穿了就是Attention Seeking，只想地球繞著他們轉嘛。我大哥大嫂離婚後，姪女便鬧彆扭，頂撞長輩，亂交男朋友，氣得我哥扎扎跳。青春期嘛，最愛便是鎂光燈，最需要有人關心。我們從前也是這樣啦哈。」那邊廂曉筠也到了，寒暄兩句，正巧店員送上壽司拼盤，眾人便擱下話匣，起筷開動。
程老師忍不住想了想那學生的背景，林微家庭健全，住居屋，物質生活充足，看不出有哪裡出錯了。她還是不懂林微，這讓她有點挫敗，畢竟程老師向來與學生很談得來。她已連續三年當選全校最受歡迎老師，工作桌子總堆滿了學生送的卡、便條紙、信和小吃。
她在中學時屬於那種活躍主動的傑出學生，成長經歷不失為一則勵志故事 — — 一家六口擠在小小的唐樓單位，有時放學要趕到爸媽的麵檔幫忙洗碗，下單，練就她爽朗不怕人的性格。後來麵檔生意越來越好，爸媽有錢多僱人手，也讓她能多學幾門技藝。程老師在學時成績優秀，年年當班長，還打籃球，玩AYP，會拉小提琴和朗誦，為學校奪獎無數。當然也搞過學生會，為同學成功爭取生日當日可在學校附近食肆免費吃飯，任內從善如流，還增設了幾款文具售賣。
從學生到教師身分，程老師一直深受學生愛戴。在接受校報訪問，被問到與學生的相處之道時，她說道：「我從來不責罵學生，人人都當過學生，都經歷過某個年紀。我希望能當學生的朋友，多了解他們，再循循善誘。我希望在學生眼中，我不是一個高高在上的教師，只是一個年紀比他們大一點，人生經歷豐富一點的成年人。」
但林微就像她無往而不勝的人際關係成績單上，一個小小而百思不得其解的小紅點。
她一開始知道林微，是由於林微也是校報記者。那年學校翻新，把操場前一片充滿學生回憶的休憩用紅磚地拆了，翻新成光鮮泛亮的白磚地，卻收狹了原有的休憩範圍。同學們對此意見頗大，認為學校未有告知便擅自動土，沒有尊重他們。當然這些意見僅流傳於閒談間，這是一所傳統天主教英文女校，同學們都恪守規則、聽話、好看，頂多午飯時向程老師訴苦當作發洩。程老師則開解他們，指學校的出發點也是為同學好，讓同學能使用更好的設施云云，勸大家不要在意，這頓飯由她來請就好。幾個學生嘟噥幾句，回校時已豁然開朗。
但林微卻在校報上寫了篇緬懷紅磚的文章，寫同學們那些年在紅磚吃飯、看書、打球，以示對紅磚的不捨。程老師讀過，還稱讚她感情拿捏得很好，不煽情，也不是甚麼控訴口吻。沒想到交到顧問老師處，卻以「題材敏感」為由而不予採用，還在付印前兩天才差遣主編同學告訴林微。於是，那天程老師在小息回到教員室時，便看到林微拿著自己文章的打印本，在門口與顧問老師爭執得面紅耳赤。林微請老師告訴她，文章裡到底甚麼地方敏感，是否甚麼字眼或句子？顧問老師是將要退休的江姓老年男子，笑起來時眼角有陷凹的魚尾紋。他笑得頗像紳士，有禮而堅定告訴林微這是已下的決定，觀感這回事是難以解釋的，並請林微離開。林微也十分執著，站在原地一遍遍重複相同問題。直至小息鐘聲響起，老師說他得準備下課教材，便溜進教員室去。
人群散去，眨眼間，門前只餘林微一個人佇在原地拭淚。程老師走上前遞給她紙巾，拍拍她的肩：「Joyce，你實在不應挑戰Mr. Kong。」林微緩了緩抽搐和顫抖，抬眼看她，卻沒接過她的紙巾：「Miss Ching，我覺得，對所有人都很好的人，才是最不在乎任何人的。」
一星期後，當程老師接過校報時，只見她的個人訪問旁邊一頁，空白無字，與她的彩色照片及密麻的文字內容形成某種對比。
那時起程老師便不時看見林微在教員室附近，有時是被罰站，有時是不知惹了甚麼事得見訓導，便在門前待著。同事們在茶水間不時會談到她，覺得她是問題學生，總在製造麻煩和噪音，日日新鮮日日甘。今天是八度時穿了羽絨而非校褸上學；明天是穿了紅色胸罩回來；後天是在午飯時間被老師逮到穿著校服在街上吃三文治……程老師回想自己的中學時期，也不是乖巧盲從的斯文女孩，遇到不喜歡的課，會裝病到醫療室睡覺，也會在早會上借同學的作業來抄。她實在希望了解林微，是甚麼驅使一個學生再三違規呢？她想起每天上班時，總會經過某家鄰居門前，有一隻被狗繩繫著的泰迪小型犬。牠平常都倒頭伏在地上睡覺，但每當看到有人經過，便立刻緊張站起身，奮力嘶聲朝路人猛烈吠叫。很吵，吵得程老師有時甚至會想，為何尚未有人在牠的狗食裡下毒？當程老師發現自己居然有這麼惡毒而殘忍的念頭，忍不住被自己嚇了一跳。
四人已吃完沙律、燒牛舌和玉子燒，曉筠說玉子裡的明太子再多一點會更好。林懷說若喜歡明太子，下次可到堅離地城附近另一家料理店，他是常客，泊車又有優惠。在等候炒飯來時，文慧問程老師是否被剛才所說的學生氣得心裡鬱悶，她搖搖頭：「沒有生氣，只是很不解。」
今天一早，程老師便接到電話，說林微跟兩個同學自校門開起，便在門外向同學派發傳單。有些同學不知就裡接了，有些沒接，還有些接了後讀到內容馬上丟到垃圾筒。到了七時多，有老師上班時發現單張上寫有「捍衛言論及集會自由」、「聲援政治犯」、「時代革命」等字眼，深知出狀況了，馬上通知主任及其他高層，並請同學先進校內商談。但幾位同學指校門外並非學校範圍，學校沒權管轄。擾攘間，消息已傳遍學生及教師通訊小組。副校長趕回來，向林微說由於她們正身穿校服，擔心其他人誤會傳單內容代表學校立場，請他們停止派發，先進校再說。人漸多，林微和兩個女孩與老師們膠著一會，也進了學校。
幾個女同學中，除了林微唸中五，餘下二人都是中四同班，是程老師當班主任的班。校長先問了她們意圖，她們指自己是學校本土關注組成員，希望喚起同學對香港前途問題及政治狀況的關注。為何這麼突然？程老師才想起，原來昨天是暴動案判刑，難怪刺激到她們神經。校長認為事態嚴重，聯絡了同學家長。
林微和兩個女生站在會議室外，被查問完後便一直無人理會。三人不吭一聲，中四同學眼眶通紅，但沒有哽咽。程老師還是忍不住，向她們遞上紙巾。只見林微臉上沒有表情，看不透她想甚麼。
程老師認為這次可能是林微游說兩個同學一起行動，而天知道她們三人將面對甚麼後果。她有點莫名怨懟，怨林微拉她班上兩個學生下水。她思考片刻，深吸口氣，跟林微說：「Joyce，你是聰明女，為何總要做這些事？你這樣會很吃虧的，與其當只會吠叫嚷嚷的小狗，不如當不動聲色，蟄伏在叢林後，忽發一擊的安靜猛獸。」說時嘴角微歪，似乎對這恰當的比喻相當滿意。
林微原本眼神放空，盯得很遠。聽到她這話，漸漸把視線收回來，像風箏的軸。她正眼看她，說：「可是Miss Ching，並不是我能選擇自己當甚麼動物，而是我只能選擇在極大的危機中大聲吠叫，還是忍耐畏縮至死。」
海膽炒飯送來了，幾個人忙著分飯。程老師有點怔忡，還在想為何林微覺得自己只能是小狗，又只能不優雅地吠叫。林懷說：「別想了，下班後就讓耳根清淨一點，好好享受，趁熱吃，趁熱吃。」語畢又吞了一口炒飯。
（刊於《無形 ‧ 噪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