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莉姿
Dec 19, 2021

〈正義使者〉(一)

她沒有獲得相應的懲罰,就要獲得相應的侮辱。

那天,當阿孝懷著這樣的念頭狠狠指著敏的鼻尖,大聲咆哮至喉間啞疼,橫飛的口沫甚至落在別位同事的座上時,整個辦公室彷彿隨之震驚顫抖,連同他本人也嚇了一跳 — — 阿孝從不知道自己能這般激動、執著、竭斯底里。

事情是如何變成這樣的?

阿孝是機構裡最熱心的同事,這是眾人公認的。剛畢業便鼓著一腔熱誠輾過甚麼麵包與理想的角力,義不容辭栽進這所非牟利的青年機構當助理,月薪低於市價約四千元。這一幹便是七年,期間一度因家庭壓力投考公務員,然獲錄取後仍因心繫此處,最後留職,傳為一時佳話。(但少不免有現實至上的老海鮮會冷嘲熱諷說他傻仔,批他不出幾年定必後悔。阿孝聳聳肩,他是不動聲色的天秤座。)

七年間,阿孝任職的計劃服務超過幾千名青少年,在職培訓、前途規劃、外展支援……他熱愛工作,幾乎從未遲到早退 — — 截至年前為止。近兩年為趕到法院旁聽則偶爾影響執勤,多視乎開庭時間,有時法官和檢控官擾攘許久,甚至會遲延一兩小時,讓Monica有點微言。饒是如此,他仍把工作處理得宜,與機構、學校、會堂、協會、服務對象及家屬保持友好關係,並常與同事分享想法:艱難時勢下,更要把越細越瑣碎的事情做得越好。畢竟你已沒法讓世界變好,但你還能把你的週遭,包括自己變得更好。同事紛紛如信仰般被感染。

正向、樂觀、一往無前,連Monica也曾稱讚,阿孝是機構的能量發電機。

因此當阿孝宣佈他不得不跟隨家庭決定移民加拿大而必須離職時,大家都直呼可惜,但仍尊重並表達祝福。Monica安排了兩個素常坐在遠處角落,負責辦中學講座的新鮮人來交接 — — 敏是從前的實習生,前年一畢業即加入機構;小銘則剛畢業半年。適逢二人策辦的巡迴講座系列剛好完結,便調來接手阿孝的服務計劃。三人在Monica房內互相握手介紹,小銘笑容燦爛,懂得間中開個小玩笑搞搞氣氛;敏雖木無表情(阿孝立馬按捺自己出聲提醒她未來要在社交場合保持微笑的衝動,他不希望自己在兩個年輕人面前樹立出只顧指點的威權形象。)但對答中也見客氣誠懇,Monica說對他們有信心,阿孝附和。

日子開始忙起來,阿孝日間邊處理手頭個案,逐一交代離開消息,邊下放工作予敏和銘;夜裡又得清理房間。母親給他幾個大紙箱,這是斷捨離的限額,再多的都帶不走。他凝睇房裡各櫃內的物事:砌完後經年已開始褪色的模型、蒙塵的CD、歷年來得過的獎盃獎牌、高考後捨不得丟掉的手寫筆記、與女友每次去旅行時夾得後又分手退來的娃娃群、一疊疊對戰卡牌和桌遊,不知如何入手。

(他曾探訪過一些因與家人意見相佐而寄宿別處的少年,那時訝異於他們的行裝怎能這樣少而簡便。少年說,我們從沒有自己的房間。

他有時是不理解他們的,會問:你清楚知道自己在爭取甚麼吧?你知道表達想法有多種形式吧?你們要確定自己不是披著公義的皮行私利啊,界線模糊,很易陷進去。當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凝視著你。他們笑他金句王,調笑一會又無啦啦堵來一句,孝sir,但你有自己的房間。

他覺得他們答非所問。)

交接開始後,阿孝著敏和銘每天準時參看文件,交代行政、公文格式、財政運用條款、計劃相關人員的聯絡方式。他自覺講授清晰,會適時停頓觀察二人有否需要;漸漸發現只有銘每次攜來筆記型電腦和拍子簿認真抄寫重點,還自行把計劃書影印一份,在細節處以不同顏色螢光筆標註,部分更貼上便條;敏則兩手空空坐下,從未記錄任何重點,無聊時更會在桌底悄悄滑手機,以為無人看見。(實則螢幕的光折射到她的眼鏡鏡片上,如果湊近,甚至能發現她在觀看哪條視頻。)

阿孝又再次按捺自己,不要太快定型,這不是一個在青年機構工作七年的同行者應有判斷。像這兩年他寫信、旁聽、捐款、張羅物資,自詡是一個開明的聆聽者。

包容、接納、諒解。

有一次,他偶然在社交平台的限時動態上,發現敏上載了計劃內部文件中,一名參加者的活動心聲,並附上個人評斷。This is not OK. 阿孝很震驚,不能相信這是已上正職近兩年的人員仍會犯的錯誤。但他認為這可能只是誤會,翌日溫婉提醒,敏也很快刪除動態。

他又開始發現分配給敏的工作量,明明只需一兩小時完成,她卻往往拖長至半天至一天尚未辦好,原因是不了解,卻永不發問。阿孝敞開胸懷,叮囑他們凡事可問,敏總說她知道,會做,懂得,成品卻非常可怕。

阿孝總結,敏是那種只會烚蛋就以為自己會煮九大簋的程度,而且本人如此確信。

但不要緊,聖經說,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正如少年們向他惡言相向、冷嘲熱諷、漠然以待時,阿孝仍以熱誠應對。他自小學起跟隨家人上團契和主日學,大學時曾是小組長,畢業後加入這所具宗教背景的機構,信仰堅定。

他嘗試向敏循循善誘,常以提問形式刺激敏的思考,遺憾地多以刺激到自己收場。譬如他希望敏意識到工作拖延,趕不上限期會影響事情進度及其他部門聯絡,便問她如果未能如期完成目標,會帶來甚麼後果。

「就做不完啊。」敏說。

搞唔掂。阿孝從震驚轉為困惑,她到底是怎樣安然無恙混到今天的。銘才告訴他,自己已是敏的第三任拍檔。敏不是壞人,但心機似乎投放在自己感興趣的範疇上,對籌辦一個活動的行政策劃全無概念,多專注於晚間攻讀的碩士課程。他想像不到,整日下垂眼似睡眠不足的敏,只有談及她仰慕的教授時,眸子似海上波光,粼粼而明亮。

不問還好,一問銘,簡直像掀開經年久閉的房門,使長期封印的腐海之森傾瀉如注 — — 弄錯報價程序,在報價前已私自與服務提倡者簽訂合約;未得機構授權下使用其標誌;在社交平台上公開計劃參與者資料……

銘不想自己看起來在嚼舌根,於是補充:「她會偏執在奇怪的地方,而且非常用功。去年要印刷一份小冊子於講座上派發,她努力寫前言,奮鬥了近一個月;每次講座完結時要頒給嘉賓的感謝旗幟和水晶樣式,她都會親自去觀塘俟家公司挑款,很認真。」結果似乎更糟。

阿孝意識到情況嚴峻,他跟銘是拿她沒輒了。

他必須向外尋求公義。

(其之一)

(刊2021年12月19日《明報》)

梁莉姿

生於1995年香港,作家,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畢業。著有⼩說《住在安全島上的⼈》、《明媚如是》,詩集《雜⾳標本》。獲第十四屆香港藝術發展獎藝術新秀獎(文學藝術)。現就讀台灣國立東華大學華文系研究所(創作組)。歡迎約稿及工作邀約:ggleung05@gmail.com;面書專頁:梁莉姿(荔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