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子狗〉

梁莉姿
10 min readMar 12,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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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於第15期Sample)

阿清隨女子乘公車,來了個老舊而不怎麼熟悉的社區,隧道璧上粘滿黑黃的穢物和一些出租套房和維修水電的廣告單張碎片,有缺了一邊手臂的男子賣唱黃霑的歌。女子看上去近四十歲,邊跟他搭話,邊領他拐出隧道,在街上走,語氣關切。路經食店或糕餅店時問他餓不餓;走過涼茶舖時又說買枝雪梨水給他潤肺。他均搖頭,既因對方熱情而羞窘,又為她每次稍頓一下而神經兮兮,揣測哪幢大廈才是她真正的居住地,像球場上龍門嘗試掌握對手的射球,方便調整狀態,卻老猜不中一樣,半焦急半頹喪。阿清兩個大拇指卡在背囊肩帶與胳膊間,手緊了緊肩帶,不敢為自己下的決定後悔。

女子帶他到了一個垃圾收集站的對街,走進一幢唐樓,梯階有蟑螂爬過,層間的垃圾筒沒蓋好,暗泛一陣霉朽的尿躁與腐壞味道。她回頭,滿不好意思笑道:「這裡衛生不太好……都不敢招待女孩。你是男孩子,不怕啦是不是?」他沒有作聲,自也沒有告訴她,從前在家裡,媽最討厭邋遢,一旦在家裡任何角落發現蟑螂,便要找來外傭姐姐處理,哪怕姐姐正在燙衣服、午睡,或是與遠方的丈夫聊著視像。

他在房間,為了不想看到他喜歡的外傭姐姐一臉難堪的模樣,會識相地細慢掩上門,讓門栓卡上鎖框時不帶一絲聲響。這種練習他做得很熟練,致使後來他的每次晚歸都能悄然無息,沒有驚動任何人。

然後他會像現下一樣,躺在床上蜷縮一團,讓薄透的被子蓋過全身,如屍體被覆上白疋般順滑而沒有缺口。他一直相當懂得包掩東西,晚餐鋪膠桌布的部分便是由他負責的,同樣阿清也對如何裹起自己十分熟練。那是晚夏的午後,窗外尚篩了餘光到房裡,即使閉上眼,仍能感受皮瞼間的蒼亮。於是他轉個身,面向牆璧,只想讓自己昏睡過去,儘管他應當處理的事,多得像這張生外的床,戳刺得他渾身不自在。

不得不說,即使位處唐五樓,附近衛生不佳,這裡仍是個相當舒適的地方。女子讓他喊她Amy姐,一個人住在這五百尺的單位,有三個房間。近來都是招待像他這些回不了家的孩子,來來去去,都快廿人了。房間裡有雙層床、窗、布製的摺砌式衣櫃,還有摺桌和椅子,Amy說他若不想見人,可以一整天留在房間,還給了他鑰匙:「做甚麼都可以,就一條件。」阿清的掌心被鑰匙的金屬觸感微微冰到,心正半懸起來 — — 「答應我,要吃飯,一定要,要三餐定時,沒錢買飯告訴我,或者我們可以一起去吃!」她趁機抓亂他前額的髮。阿清卻想起小學四年級時,爸給他家裡鑰匙的條件,是要他好好保管一個少數民族打扮的橡膠公仔匙扣一星期,造工拙劣,五官走樣,好像是爸的大陸客人隨便送他的手信,只有一根姆指大。爸也是順手拈來,只為考驗他謹慎細心,不會隨便丟失東西。後來獲得鑰匙,阿清雖討厭公仔醜怪,仍把它扣在鑰匙上,自我說服,兩者是密不可分的。

直至爸乘他外出時狠心得把鎖換了,脅迫不准他再跑出去。他回家時氣得大罵髒話,把鑰匙直直戳進沙發皮中,皮內的軟心纖維棉無力地垂出一截,輕飄飄的。媽媽又害怕又傷心,哭著說他變了,打壞東西,有暴力傾向,痴左線。他卻覺得痴線的是他們。於是明白,沒有甚麼是不可分割的。

阿清搬來了新的居所,在九月,夏天完結,秋天剛來的時候。

他沒有上學,電話在被捕時被沒收了。律師在醫院跟他說了很多話,他倒有點心神恍惚,只愣愣盯著被手銬扣在床欄的右手,打得腫起的包尚未退散。在醫院時,爸媽也沒來看他,他一直巴巴在醫院裡等,渴望有誰會出現在病房門前,風塵滾滾推門而進。但每次都是護士巡房,或看守他的警察交更。警察不忘嘲諷他是孤兒仔,沒有人要。

人越趨鬱卒,憤怒和仇恨如潮褪去,像被淋滅的火團,餘下黑黑污污的印跡。

離家時阿清把戶口所有存款提了,本有兩萬多元,多是親友多年來封的紅包錢和零花錢。爸媽從前常說要為他儲起來,好供他讀大學。人漸長大,他才知道家裡環境好得根本不需這些碎款,升高中時便想過送他到美國唸社區學院,好銜接在那邊考大學。彼時他已在學校交了女友,死活不要。爸媽替他辦了提款卡,二人常北上公幹,讓他在港好辦事。儘管六月後他已花了近一萬元買裝備、急救用品、防具……二人曾氣得要截他戶口,但他剛巧在七月中時滿了十八歲,他們再沒權干涉。

他們看著他那又怒又懼的眼神,總是清晰如昨。

保釋回家前,律師提醒他警方將會申請搜查令搜屋。阿清一回家,便打算收拾好電腦和餘下的裝備,卻遍尋不獲。他忍不住問媽,爸則在茶几喝著咖啡,冷冷應道,他丟了。爸把他整套裝備丟了。某次吃催淚彈時,急救員脫下正戴著並轉贈給他的防毒面罩,他常捨不得用;用膠帶黏緊周邊使其不透氣的3M眼罩;跟方如一起買的頭盔……放裝備的背囊,是爸媽去年送他作生日禮物的Nike背包。

爸把整個背囊,乘著他被捕被打得全身是傷,躺在醫院時,丟掉了。

阿清激動得馬上往屋外衝,不切實際得想跑到梯間的垃圾桶找回來,爸在門口攔抱住他,媽大叫不要出去、不要讓他出去!阿清氣得甚麼話都說不出,一時掙不開,掄起拳頭,無法思考,如同被傷害的幼獸。用力揍了父親,正中鼻樑,金絲眼鏡飛脫。

媽嚇懵了,好半晌才懂得撲上去,兩手甩掃的捶打他,竭斯底里一樣尖叫,殺人啦!殺人啦!救命啊!父親的鼻血順著嘴唇滴到Polo衣上,他用手背轉拭,整張臉都化開了血。阿清愣在原地,如同一個月前在連儂牆前看著父親被人包圍一樣不知所措。父親邊仰頭止血,邊抱著母親安撫。她軟跪在地,像個被丟棄的小女孩那樣肆無忌憚一直哭一直哭,不停大叫他成了怪物,怪物。

阿清從沒見過這樣的母親,她一直高雅,嫻熟,儘管沒甚麼同理心,但十分有禮,總是最顧全面子。

父親抱著母親,狗害怕得躲在沙發後不斷顫抖,傭人姐姐躲在房間沒有出來,只乘著門框邊的微影能知道她在悄悄窺視。父親說,你把你媽嚇得這樣,可高興了?你怎麼變成我們不認識的模樣?

阿清心裡回說,我也是你的兒子。可是無法互相理解的溝通之難,在彼此眼裡只落落成了猙獰的怪物。

在Amy家住的時候,有點像進了深山修行一樣。他從前多話,老愛跟女友、師長辯論,也愛湊熱鬧,常跟朋友外出。這陣子卻常一整天不吭聲,也沒有心神辦一台新手機,沒有聯絡任何人,包括女友、同學、隊友、父母。阿清知道他們必定心急如焚,以為他被丟到哪裡海中或從大樓頂扔下來,他應當主動報平安,讓大家舒下心來。

但一切都是那樣教人怠倦無望,他想像到他們緊接的慰問和關懷,將好像這陌生的女戶主那樣熱切而疏離,便只想躺在床上甚麼都不管。

他被控刑事毀壞及藏有攻擊性武器,每星期到警署報到一天,晚上六時至九時,由Amy姐陪同。出來警署時她都會抓他一同吃飯,常問他吃得好不好,餓的話要告訴她,千萬不要憋著。他鼻頭一熱,只低頭刮煲仔飯內的飯焦,彆扭又無措。何以一個素未謀面的人,竟待他比親生父母更好。

平日Amy要上班,告訴他們可隨便用廚房的食材,她會補給。鄰房住了一對比他還年幼的小情侶,整天窩在廚房做飯,還說也煮了他的份兒。阿清尷尬,連杯麵也不好意思灌熱水,推說自己下街吃飯,便匆匆換衣出門。他在不同食店流連,無所事事,叫了一個飯餐便留下飲品一直呆坐。偶爾買一份報紙,在茶餐廳廂座慢慢讀,像一個消磨人生的老頭。他好像從來沒這樣細心讀過新聞,新聞一直是手機裡看過「標題」,選定,便轉發的東西。

漸漸發現茶餐廳或食店的生意太好,若他早早吃完卻一直佔著位置,會不經意遭伙計白眼。他這輩子遭白眼的配額在警署時已用光了,不欲透支,乾脆結帳,卻不知能到哪裡。世界這麼大,身上也不是沒有錢,竟覺無處可去,最後走進了吉野家。

跟方如約會時,她的錢不多,最常到便是吉野家,一人一鍋,他喜歡吃芝士竹輪,她吃蕃茄蜆鍋,熱哄哄,偶爾會在佳寶多買一兩碟肥牛加料。她問他怎麼老喜歡吃竹輪,阿清說這是獅子狗,就像Pokémon叫寵物小精靈一樣,不要弄混。為甚麼叫獅子狗?難道是滲了獅子狗肉嗎?但獅子狗又是甚麼動物?

相同的問題,阿清在小學時便向媽媽問過。他們家多是傭人姐姐做飯,來來去去都是那幾道菜,吃得全家都膩。因而偶然媽媽提議晚餐吃點不一樣的,譬如外賣薄餅、自製沙律,或打邊爐,阿清都會很興奮。他會提早離開足球隊訓練,媽媽在學校接他,二人到超市買材料。他最喜歡吃肉丸了,貢丸、魚丸、包心丸、海膽丸、年糕丸……都喜歡,在那冰鮮櫃裡左挑右選,撲面的冷風和雪藏味讓他猶其雀躍,總要叫媽媽買好幾磅,她還笑他容易養,不愛吃肉,愛吃些便宜貨。負責夾丸的大嬸問他們要不要搭些獅子狗,媽媽說要幾根吧。他便問媽媽,甚麼是獅子狗。媽媽嚇唬他,就是獅子狗的肉喔。他一驚,狗狗不就是家裡的亞歷山大嗎,怎麼香港能吃狗肉呢?不是大陸才合法嗎?

小小的心兒一直半懸,媽媽和傭人姐姐在廚房張羅時,他在客廳抱著亞歷山大,可憐兮兮的窮緊張。直至下鍋時,媽媽夾了一根滾熟了的獅子狗給他,他滿不情願地吃了,竟是甜甜韌韌的,有點像年糕丸和蟹柳的混合體,又望到媽的輕笑,才知道她騙了他。

還好這裡不能吃狗,阿清的一顆心落了地。往後每次打邊爐,媽總會買來半磅獅子狗,知道他愛吃。

他無從解釋,一切是何時開始崩壞的,像兩隻一直披著娟好皮囊的獸,在無止境的糾葛中撕扯彼此。那掩飾用的華麗外皮碎落於地,僅餘淋漓難看的血肉。

六月後,運動開始。阿清在家裡吃飯的日子越來越少,周末外出不在話下,平日也常需奔走各處,張羅文宣和物資。曾試過和方如二人捧著幾百張海報和單張到連儂牆張貼,後來開始到別人家裡開會,製造裝備。爸媽起初沒有為意,只以為他暑假外出遊玩,一家人從沒談過政治,自然相信政治與家庭無關。爸媽均為旅遊業界中人,阿清偶然在家,聽得二人看著新聞責罵示威者,唸他幾句記得不要參與啊,這些年輕人要不是家教出問題,要不被洗腦了。他也沒有吭聲,很沉得住氣。黑衣、裝備和海報都收在一個大背囊中,放在床下,還是爸媽去年送他作生日禮物的Nike背包。

直至有一次他在樓下的連儂牆張貼文宣,邊貼邊引來一大群人旁觀。那是七月末,他在貼「7.21」元朗白衣人於無警時分襲擊列車乘客的圖片,幾個頭顱濺血的傷者與猙獰的大漢提著籐條,看得人朮目驚心。他一直低頭掃白膠漿,靜待方如遞上海報,卻覺她手腳頓了,聽得她說「伯父伯母……」阿清一轉頭,便見爸媽不遠處的身影,在隧道一端佇立。隧道外的街燈照得二人的影子頎長,彷彿巨大又虛渺。

爸一下子衝過來,厲聲問他在做甚麼,在做甚麼?嗯?每天在外遛達便是做這些煽惑大眾的事嗎?說得激動,忍不住揚手大力撕起他剛貼起的海報,圖中傷者的淌血的頭顱被他扯下來,飄到地上。旁觀的人不明所以,見此中年漢忽地撕起文宣,只道是存心生事,大叫「撕紙狗!又有撕紙狗來搞事啊!」一瞬間人人掏出電話,鏡頭與閃光燈此起彼落,邊拍邊指罵:「要撕是不是?撕啊!撕紙狗!廢老!」爸一驚,掉下手中紙團,退後兩步,忙不迭掩面轉身,落荒而逃。阿清企圖擋過鏡頭,卻無從解釋那是自己的父親。

此後他與家裡的關係,如同這場戰爭,情況一直壞下去。好比政權與示威者的角力,爸媽用盡方法阻止他外出,一哭二鬧三上吊、經濟封鎖、更換門鎖,軟硬兼施。爸媽一同對著他痛哭,問他是否撞了甚麼邪,為何變得如此。阿清,你乖,你乖,你以前不是這樣的,現在怎麼成了這樣子?

但他一直都是這樣子。

阿清在回家途中被捕,他用行山杖砸壞了幾塊鐵路站的玻璃和熒幕。本以為安全,卻與方如分別後,獨自回家時被便衣尾隨,把他撲服拉捕,過程中少不了一番痛毆。他在警署渾身疼痛等了十多小時才被送院,在病床上好不容易騰出一隻手,央求護士借他電話,才得以通知被捕支援和家人。父母沒有馬上趕來看他,卻把他的背囊丟了。一星期後,他向支援組織請求住處,輾轉下搬來了這裡。

阿清在吉野家點了芝士竹輪鍋,已顧不得罷不罷吃,甚麼政見之別。他只是好想,在父母與自己如獸般相互撕抓的傷害裡,在尚被允許的當下,吃一口甜甜韌韌的獅子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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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莉姿

生於1995年香港,作家,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畢業。著有⼩說《住在安全島上的⼈》、《明媚如是》,詩集《雜⾳標本》。獲第十四屆香港藝術發展獎藝術新秀獎(文學藝術)。現就讀台灣國立東華大學華文系研究所(創作組)。歡迎約稿及工作邀約:ggleung05@gmail.com;面書專頁:梁莉姿(荔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