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莉姿
10 min readNov 28,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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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學了〉

(刊第14期《Sample》)

開學了,阿清失了蹤,方如卻不知可向誰說去,或有個怎樣的法子。她難過焦慮,但不能告訴任何人,還得籌備罷課關注組、跟學校爭取成立連儂牆、人鏈活動、訂口罩、與校友們討論行動策略,啊啊,還得去深水埗買白絲帶,一切一切都是那麼來不及了,又是那麼毫無意義。她只希望能找回阿清,要不撫她的髮,告訴她她做得多麼好,儘管這一切都曾被他嘲笑,不過是自我感覺良好的飛機杯;要不也讓她摸到他的屍體,摸到他那童年時打球撞破頭的後腦微凹處,以讓她定下心來,明暸他已死去,讓她去代替他。

她和阿清的距離,是膽小鬼和勇者的距離。好多遍好多遍她哭哭啼啼問他,為甚麼她就不能跟他走得一樣前,明明一開始他們都不過是首次出來遊行的中學生,在那以前她是剛剛卸任的學生會幹事,他是籃球隊隊長,再稀鬆平常不過的小戀人,再稀鬆平常不過的學校日常。

6月9日是他們第一次去遊行,戰戰競競,沒有帶口罩,連白色T恤都是某次參加甚麼協會辦的領袖培訓的活動T。兩人十指緊扣,在逼密的人群裡,像一幅鋪天而至的雜色旗幟。那時還沒有甚麼「光復香港」、「時代革命」,只有「林鄭」,他們便接著喊「下台」;有人喊「反送中」,他們便喊「撤惡法」。起初不敢大聲喧囂,覺得尷尬,但旁邊騎在父親肩上,約六、七歲的孩子喊得比他們還大聲,便又覺羞愧,聲線漸大,像他們在學校運動日當啦啦隊那樣奮力吶喊。他們從沒如此充滿熱血,又滿懷希望。

方如和幾個同學在面書和IG開了學校名義的專頁,交代開學的罷課安排,又分配人手派發黑色口罩、白絲帶、文宣單張。他們的一半積蓄都花光在印刷上了,餘下的一半用上了買濾罐和裝備,還不敢買可插兩邊濾罐的6200面罩,每次得兩個兩個更換,嫌貴,只買了3200,單罐。事實上,在那以前一段時間她仍天真地以為那只有薄薄多層綿的N95能抵隔毒氣。

校長和幾個主任翌日就聯絡上他們,召他們在開學前回校開一場緊急會議。整個過程形同在市場買賣,討價還價。雙方半具侵略半帶和善,校長先禮後兵,笑容可鞠說著尊重同學表達意見,但終究擔心嚇倒低年級同學,或影響立場相反的學生,希望他們能調整行動。

「連儂牆的規模限於兩塊展板可以嗎?也希望你們陳明,不容許港獨言論,如「香港獨立」、「自決」等便條會被撕去。」

「你們派發的口罩能否從黑色的Idol Mask轉為綠白色那種醫療口罩?請不要穿戴頭盔或面罩,我們不想為不相干的同學帶來驚嚇。」

「放學的人鏈活動能否只容許高中同學參與?終究是校園範圍外,我們難以保護同學安全;低年級同學年紀小,甚至未清楚活動性質,不建議他們參加。」

方如一直抿唇微笑,右手握著的筆尖戳得會議文件幾乎破洞,她能說甚麼呢,好像乞討一樣來的,局限受制的自由,妥協所得的民主。她教自己腦袋放空,放空,竟自動放起了她最避諱的民主歌曲歌詞。她望著主任張合的嘴,因上妝而顯得落落得體的臉容與措辭:「學校也有學校的難處,校長已在承受多少壓力,要懂得Put yourself into others’ shoes。」她都沒在聽,只想像水炮車的水柱如在她身旁噴濺,或催淚彈在她腳畔炸開,主任會否因疼痛痕癢,禁不住用那修得好看的指甲,猛抓自己好看而蔓起疹子的臉龐。

從前方如自忖跟阿清最大的分歧,便是她總比阿清柔軟。因著她家裡窮,自小得照顧兩個弟妹,又住公屋,較早懂事,心底的迴轉千旋萬繞,多有忍讓。阿清倒是獨子,不怎麼為生活煩惱,直腸子,相信一是一,二是二,一往無前。一如深信TVB裡的那些刻板角色,好人總是孝順、專一、負責任;壞人總是出軌、壞心眼、犯法……沒有中間點或矛盾,阿清的世界簡單,對一切下判斷是那麼容易而簡單的事,沒有掙扎。

就像在警察清場時,那個毫不相識,比他強壯高大,全身黑裝的大哥哥在他跟前,左手向一列防暴丟出雪糕筒,右手綁著浮板護身,邊投擲雜物,邊大喊讓後排的人撤。他和方如在煙霧四起的道上只戴著N95,燻出了鼻水和眼淚,手上還抱著要送過來的枝裝水和直傘。旁邊的人猛推著他們一同往後跑,不過是那麼一瞬間,「砰砰!」兩聲,又兩顆催淚彈射出了,在不遠處炸開,他稍一遲疑,忍不住微微回頭,那原先就站在他跟前的大哥哥已被制服在地,臉頰壓在石屎地上,一頭鮮血,但仍勉力大喊:「走啊!走啊!」。阿清永遠不會忘記那幾聲喊叫,和那個人臉上的血,怎樣緩緩地滲到地上。他知道當刻他救不了他,他們救不了任何人。

並沒有過得太久的後來,阿清戴上了頭盔、眼罩、防毒面罩、防具、黑長袖、浮板,彷彿代替那個陌生的年輕男子般,走得很前;方如抱著生理鹽水和急救包,站在中後排,等他。每次退場,也必得待阿清與她在某處會合,再一同離開。她說這是膽小鬼和勇者的距離。阿清搖搖頭,說這不過是心中充滿仇恨,以及未夠仇恨的距離。

方如在中一開始跟學校的宗教團體上教會,「愛是恩慈,又是忍耐。」,要常存喜樂與感恩的心,勿被仇恨沖昏頭腦。保持內心的柔軟與包容,對一切的多元常持理解和同理心。她總是這樣深信,不想去痛恨任何人或東西,如此強烈而使人疲憊的情感。在衝突前,應為一切尋求理解與對話,因為這樣她才會當學生會幹事,希望成為學生與校方的橋樑。她一再竭力阻止自己墮入無可抑止的仇恨,她知道,內心柔軟的部分一旦開始變得堅硬,則如同石化,不會再溫柔過來。

方如最痛苦的是,她的一切溫柔,連同對他人純然的信任與善意,彷彿都被這幾個月來的惡,蠶食得一乾二淨,甚麼都不剩。

就像這刻,好不容易,會議在半僵持下勉強結束,她剛走到走廊,其中一個列席的李老師,任教她班中文,喚著她,讓她到樓梯間談談。他們關係向來不錯,方如上學生會時,也徵詢過他不少意見。李老師先問她怎麼今天態度和語氣不怎麼好,不如她素來的好脾氣,語氣關切。她心下一澀,鼻頭半紅,天知道一個暑假過去, 她的「素來」是被丟落在街頭,碎得拼不回來了。

李老師見她神色有異,沒有接話,倒是自說起來:「方如,你也是上過學生會,跟學校一整年溝通密切,自應知道學校管理層也有其所限之處。這風尖浪口,讓學生表態發聲,校長要承受多面打擊,校長上還有校監、校董會,並不是甚麼事都由她作主的。很多學校甚至不許學生戴口罩、派傳單。今天校長願意讓大家設連儂牆,派口罩、辦人鏈,已是極大讓步,作為學校一份子,應是支持,你和關注組的同學又何苦咄咄逼人?」

愛是恩慈,又是忍耐。然而柔軟的部分一旦堅硬起來,這忍耐,卻是難了。若是三個月前,方如自是那個落落大方,體諒各方難處的學生會長,甚至對校風保守的學校願意如此讓步無比驚喜,但現下,這一切還有甚麼意義呢。他們連在這沒有硝煙的戰場裡,也得為那本應屬於他們的空間,寸土必爭。受盡保護的人們在這小範圍的幸福中,故作文明討論「權利」;但更大範圍的外頭,一切的人和事卻那樣為著「自由」,蒙受苦難,血流披面。她如何能接受這軟弱而充滿妥協意味的善意,如何能夠?

阿清在7.1進過立法會,身邊好些群組組友相繼被捕,他也時刻跟她說著被捕準備,或想著出國,他有些連結,可為他張羅生活費。但一切未知,日子也得這樣過下去。那天也是,二人在公廁換好裝備,方如在中後排待命,跟阿清相約好三個前、中、後的撤退會合位置,便目送著他往前走去,沒入人群中。好多遍好多遍,她責備自己為何不能勇敢一點,多做一點,走前一點,為甚麼。她甚至跟阿清好好的分析過一遍,如若被捕會失去甚麼,影響甚麼,逐一數數,評估,考量,為自己做心理建設。直至阿清打斷她的碎碎唸,告訴她這些自我催眠與那些和理非行動都一樣,毫無意義:「下決心走得上去,就不是自我犧牲一樣想著被捕了怎麼辦,而是思考好怎樣保護好自己。你要自我說服這麼多,證明你只是在欺騙自己。」方如發怔,臉上潮紅,被戳破一樣難堪,厲聲問他,何以他能這麼勇敢。

阿清說:「不要想太多,沒甚麼夠不夠勇,只有夠不夠恨。如果你夠恨,那個時刻便不會想到那麼多了。」

那個晚上,他們一如往常,Hit and run,換裝,坐巴士到不近家的地方,吃晚餐,邊看茶餐廳裡的電視報導,平常如普通情侶。飯後各自乘上回家的小巴和巴士回家,還互道晚安。但那以後,她便無法再尋到他,沒有人知道阿清去了哪裡,好像蒸發一樣。

方如忽然淺淺地笑了起來,她不知道阿清的父母有否知會學校。原以為香港這麼小,不可能藏得住一個人,不論生死。她常以為「失蹤」只發生在外國那些偌大的牧場、郊區、山林。在香港這麼文明而狹小的地方,引起關注,怎可能會查不到個水落石出?但現實是,她和朋友一起貼「尋人啟事」,在社交媒體、討論區上瘋狂出帖,也只落得零星關注,偶有陌生人幫助分享,卻是一點消息也沒有。

驀然間那種濃濃的,毫無意義的頹廢感,伴著廊畔的夕陽,從頭滲到腳底。一切都是這樣毫無意義,她沒有辦法告訴任何人,在她擔心情人生死的朝夕,她曾視如前輩的老師,卻在勸她對學校包容讓步。

「李老師,」她斜斜看他:「我們做錯了甚麼嗎?渴望民主、平等和自由,像我們在中史唸過的,女子爭取她們的權利,追求更多有甚麼不對呢?為何一切像要乞討而來,還得告訴自己已得「階段性勝利」?為何要拿落後的例子比較,然後得出一種我們已相對上很好的錯覺,欺騙自己?」

滿滿的挑釁,李老師也有點火氣,句中帶骨,抱起手臂,回她:「你們年輕熱血,是好事。但盲目追求別人要跟你們用同樣方式、程度的付出前,為何不能諒解各崗位身在其位,自有其難處?方如,不要被仇恨蒙蔽了你的眼睛,記仇緩長,對未來的事情有何意義?」

人一旦痛苦起來,像深深的漩渦,拉啊拉啊把一切拉進去,無一倖免。方如抬頭看著李老師,三十多歲的男子,恤衫燙得筆直,領帶結得亮麗,語重心長,儼如君子般義正詞嚴。從前她常覺得阿清過份極端分明的喜惡難以忍受,現下想來,她在阿清心中,恐怕便是李老師這副模樣吧。說著漂亮話,站在道德高地上當個體面之人,何其容易?但方如知道,她回不去了。在她目睹過那些染血的面罩和頭盔,吃過了太多催淚彈;阿清的小腿被子彈划過,逃亡時倚著她,一瘸一瘸地跑,還待了一晚才敢找義診,經歷過這一切一切後,她無法恩慈,也無法忍耐。仇恨那麼教人痛苦,但她已一無所有,還有甚麼可以憑依,除了那漸次硬實的心腸。

成人們在小範圍的書房裡計較著自己的難處,滿腹密麻;少年們在更大範圍的外頭受苦受難。

方如知道自己不該這樣想,如同她一直告訴阿清的,一切並非如此簡單的對立。如今卻無法抑止這種惡意的念想:「李老師,那不過是因著,你還沒有切膚之痛。」她快步向樓梯走去,不願再與他討論下去。這一切都毫無意義,在他眼中,他們不過是熱血,不顧他人的衝動少年;她卻視他們為不食人間煙火的偽君子。

她邊走邊滑手機,聽了一些電話,又檢查郵箱有否任何阿清的消息。啊啊,還得去深水埗買白絲帶,一切一切都是那麼來不及了,又是那麼毫無意義。她只希望能找回阿清,要不撫她的髮,告訴她她做得多麼好,儘管這一切都曾被他嘲笑,不過是自我感覺良好的飛機杯;要不也讓她摸到他的屍體,摸到他那童年時打球撞破頭的後腦微凹處,以讓她定下心來,明暸他已死去,讓她去代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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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莉姿

生於1995年香港,作家,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畢業。著有⼩說《住在安全島上的⼈》、《明媚如是》,詩集《雜⾳標本》。獲第十四屆香港藝術發展獎藝術新秀獎(文學藝術)。現就讀台灣國立東華大學華文系研究所(創作組)。歡迎約稿及工作邀約:ggleung05@gmail.com;面書專頁:梁莉姿(荔枝)